蒲松龄目光怔忪。
那些满身脏黑的幸存者在烧焦的房子骨架前跪下哭嚎的场景如同一张色彩浓烈的油画,鸦黑的废墟、枯黄的脸庞、鲜红的血泪、绝望的眼神……一切全部深深凝固在了他的眼底。
他睫毛轻轻颤了一下,眼底平静的湖泊凝聚旋涡,带着一种摄人心魄的冷静和悲悯,冷冽说道:“小翠,你说的不对,这不是天灾,不是命数,是歹人所为。”
这么大的火,怎么能简单一句“这就是命”就概括了呢?若是真的天干物燥引起的火灾,怎么可能秦家一个人都没逃出来?怎么可能烧了这么多房子才被人发现?必然有那纵火之人……
小翠扭过头,脸上不知何时沾了一片灰,擦成了一条灰黑色的长长痕迹。她张了张口,哑声道:“少爷,您别想太多了,春日天干,本就容易着火,就算不是意外是人为,那也是县太爷要查的事情。走吧,咱们回去吧。”
蒲松龄抿了抿嘴,垂下了目光,不再看那惊心动魄的残垣断壁和焦黑残骸。
可即使闭上眼,那场景也会不由自主的浮现在脑海里:冲天火光中,无数人跪在大火前悲嚎,绝望的气息透过炙热的火焰传递到脸上,几乎令人窒息。
他仿佛感同身受了那些失去居所的人的怨恨和悲伤。
“知道了。”蒲松龄低声道,闭了闭眼,跟着小翠向回走。
这场大火烧了小半个蒲家庄,无数人从各自家里冲出来救火,此时扑灭了火,大伙便都三三两两的往家走。
昏暗漆黑的街道上没有灯笼,天边的云恰好飘来,遮住了月光。
前方的道路顿时一片漆黑,不少人都张口骂起了街,有的骂贼老天不长眼,有的骂最早引起火灾的人死了也是个祸害,还有的骂其他人救火太拖沓,才会让大火烧了这么多屋子……
骂着骂着,最后大家都不约而同的骂起了这个操蛋的世道。
——冬天一年比一年冷,又逢大旱,一连几个月不下雨,地里的庄稼全都干死冻死了!
——外面还在打仗,死了好多人。
——皇帝自个儿挂上白绫上吊了,大臣们都脚底抹油跑了,京城乱成一锅粥,各地势力揭竿而起!
——听说大顺军要南下了,一但河间府沦陷,下一个就是山东的济南府,而他们蒲家庄,恰好就在济南府下面的淄川县……
——要不了多久,咱们这儿肯定也要沦陷了。
月黑无光的街道上,街坊邻居们视线艰难的辨认着房屋的轮廓,至于身边的人影只能看到一片模糊。大抵是因为谁也看不清谁,所以众人说起话来便愈发放肆。
一片漆黑之中,小翠忽然感觉有谁撞了她一下,原本拉着少爷的手顿时被撞开了。
她有些气愤的喊了一句:“谁呀!走路看着点儿人!”伸手再去身旁抓少爷的小手,却发现无论如何也摸不到少爷的身子。
她停住脚步,转过头去摸自己身边的漆黑空气,脸上还挂着一丝茫然。
流云缓缓从月亮底下移开,清冽皎洁的月光自上而下给大地蒙上一层莹莹银光,一切都现了形,街坊们顿时闭了嘴,谁也不再说话,看向周围的人眼神带着几分提防,生怕被人知道自己刚刚骂过了什么。
小翠望着自己身边空无一人的地方,脸上的茫然终于化作了惊慌。
她嘴唇哆嗦了一下,低低喊了一声:“少爷?”
“少爷?您在哪儿?”她喉咙抖动了一下,吞了一口唾沫,干巴巴的嚷道:“少爷?您快出来!别玩了……要玩捉迷藏回家再玩……少爷?少爷!少爷你出来啊!!”
少爷丢了!
目光所及,四周的人影都向塌着肩低着头前走,每个人脸上的都是漠不关心的冷漠,街道上没有精雕玉琢的小少年的影子,哪里都没有。
真的丢了!
蒲家这一代最聪明、最有前途的孩子,就在刚才在这里丢了!
完了,一切都完了!
小翠瞠目结舌,万念俱灰,眼前一黑,几乎直接晕了过去。
在小镇的另一边,一伙人脚步飞快地沿着深林向北边跑,其中一人手里还夹着一个孩子。
领头的男人身材魁梧,方脸浓眉,脸上挂着好几道皱纹褶子,硬生生将他正气凛然的五官压成了暮气沉沉。他压低嗓音,边跑边吼道:“让你们放火,你们怎么还抓了个孩子回来?!”
旁边立刻有人说:“老大,是老五非要抓他,跟我们没关系。”
翟老大扭头盯向拎着孩子的刘老五:“老五,你莫不是以前当人拐子的毛病犯了,看到漂亮孩子就忍不住出手了?”
刘老五被翟老大讽刺了一句,脸上有些挂不住,强硬解释说道:“老大!我可没有瞎做事,这小孩到处跟别人说这场火是人为,恐怕是看见咱们放火的场景了。我怕他到处说漏嘴,干脆偷出来以防万一!”
翟老大啐了一口,道:“放你娘的屁!这么大点儿的小孩说的话谁信?再说了,以咱们哥儿几个的功夫,能让这种小屁孩看见放火还不知道吗?你就是手痒痒了想拐孩子!妈的,尽会给我招事儿!”
刘老五忍了忍,脚下踏过一块石头,提起气劲向上一掠,跟着大伙跃过林间溪水。
“那怎么办?这孩子要不直接扔在这儿的了?到时候别人就算找到尸体也肯定以为是小孩自己跑出来玩,不小心死在林子里了。”他不服气道。
手里的孩子掂了掂,眼看就要扔进小溪里。
老大没说话。
队伍里的冯六弱弱的开口道:“五哥,这么小的孩子,要不就算了吧。
第二十章 失踪[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