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面对这个问题,我难免犹豫。目前,我的工作内容依然由郑以牧分配,如果让郑以牧知道我在不经过他同意的前提下,就跑去帮方明远统筹方案,只怕会拿着根棍子追着我整个景德镇打。
“方明远,我得和郑以牧商量一下。”我说。
“嗯,明白。”方明远点点头,没有让我为难,接着问:“郑以牧在哪儿呢?我刚给打电话给他,没有人接。”
方明远提到郑以牧,我才彻底觉得自己是在杞人忧天。如果说方明远更在意的是实现自己的创新方案,那么,郑以牧在意的,就是单纯景德镇好不好玩,食物好不好吃。到头来,难道只有我一个人在认真地思考如何更加稳妥地成为珠宝行业负责人?
“额……”我扶着额头。
“怎么了?”方明远问。
“没什么,我下午去找他。”我埋下头,扒了两口饭,没有将郑以牧的去向告诉方明远。
哎,我要怎么告诉方明远,在他为自己全新的计划而跃跃欲试的同时,他的竞争对手郑以牧却找了个陶艺培训班,花了八百块钱,已经跟着培训老师上了三天课了。根据郑以牧的说法,他现在已经具备了成为“景德镇之光”的潜力,就差某天灵光一现,大彻大悟。
似乎在郑以牧的眼里,成为陶艺人没什么门槛,报一个景德镇的陶艺培训班,学就行了。
偏偏景德镇多的是陶艺班,短的15天,长的3个月,学费根据时间而定,500元的有,5000元的也有,五花八门的宣传海报从街巷贴到了社交网络,大多标榜着“零门槛”“速成”。郑以牧这个家伙,不好好去陶源直播中心多与黄瑞楷交流,反而屁颠屁颠自己去了一个雕塑瓷厂里找了个工作室,穿着一个灰色的工作围裙,乐悠悠地玩起了泥巴。
如此实情,我真的不知道如何开口。何况,就算方明远是君子,我也还是要提防他抓着郑以牧的把柄,让郑以牧在别人心中落下一个“消极怠工”的印象。
郑以牧去的培训班,其实是景德镇当地的陶艺人最看不上的地方。在景德镇,学制作陶瓷,讲究的是拜师制、一个学徒学成可能要8年、10年,有4年时间可能都只学描线。前两三年里,师傅什么也不会教,只让你打杂,要的就是磨一磨你的心性。时间沉淀向来是景德镇人的一种骄傲。这座城市的窑火烧了千年,南北朝开始出现的瓷业,能传承至今,靠的就是能沉下心的手艺。像郑以牧这种小打小闹的做法,真的与陶瓷精神风马牛不相及。
吃过午饭,方明远在房间里紧锣密鼓地召集了团队开会,共同完善方案。而我,则悄悄地打了个车,直接冲向郑以牧所在的陶瓷培训班。三天了,人家方明远都要起飞了,郑以牧还在泥坑里打滚呢。作为郑以牧现在的直系下属,我非得把他从泥坑里拽出来不可。
就算郑以牧不能在“千年窑火”项目里崭露头角,至少也不要无声无息地泯然众人。坐在车上,我感觉我就像是为调皮儿子操碎心的老母亲,也不指望郑以牧和这个倒霉孩子上清华了,只诚心祈祷他别再因为贪玩被学校开除了。
郑以牧的陶瓷培训班坐落在一个雕塑瓷厂里。大概是陶土捏久了,人也跟着土气了。大伙儿的指缝里不是泥土就是釉料,外套不是羽绒服就是粗布袄,深色不显脏,是最好的选择。有女生几个月化不了一次妆,有男生整年都穿同一双拖鞋。每家工作室都像一间遗世独立的客厅。相亲、家业、都市,全被抛开,连外界也抛下了。我越往里走,就感觉上海的觥筹交错离我越远。
正值盛夏,培训班里却断了电,大家伙摇着扇子,流着汗,一群年轻人各自在彼此做的瓷杯里挑上一只,沏上茶,畅快地聊着天。我走近听,发觉口音各异,猜测在场的人们都应该来自五湖四海。
“哟,时岚小朋友,你来啦?”郑以牧的袖子高高撸起,拿着一个黑白相间、形态歪扁的瓷杯向我挥了挥手。
“以牧,这是你女朋友?”一个女孩笑着问。
“哈哈,偷偷告诉你们,她正在猛烈追求我。你看,她都追到这里来了。”郑以牧笑得灿烂,显然在培训班里又收获了好人缘,他给我找了一个小凳子放在他旁边,又塞给我一个葫芦状的瓷杯。
我将瓷杯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下,发觉它的把手格外特别。青色的葫芦瓷杯,把手却有一滴红墨,大拇指触及处也有些粗糙,却有磨砂感。
“怎么样?给你个机会,让你评价一下名家沈大师的杰作。”郑以牧对我说。
我仔细端详了一下瓷杯,沉思了一会儿,询问郑以牧:“这确实是沈大师的作品?我怎么觉得这一滴红墨是在制作的时候被人不小心滴上去的,还有这个把手,明明就是在利坯的环节,功夫不到家才凹凸不平的吧。”
在场的另一个男生哈哈大笑:“郑哥,我就说了,你这手艺,骗不了谁。”
“什么叫做骗不了谁?我只是骗不了她而已。”郑以牧有些不悦,询问我:“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自己看看你的工作服,口袋这里是不是有一大堆红色墨水的印记?”我笑着对郑以牧说:“骗我,你还不够格。”
难得找到机会,与这么多年纪相仿的人们呆在一起,我也就一同聊了会儿天。几番对话下来,我才发现,原来工作室里的人们就是昨天黄瑞楷口中的“景漂”。他们有的是温州某房地产富商的女儿,从法国留学回来,对商业社会感到疲惫,不顾父母反对,一个人背着行李就来了景德镇,一呆就是三年。还有的人是从另一个小城市慕名而来,为了圆自己童年时期的陶瓷艺术家梦想,一边在景德镇学习,一边在一家餐馆打零工。最让我惊奇的,是有一位来自天迈的前员工,张熙。她在天迈工作时,离康骏仅差两个职级,手下有一百余人的团队,年薪与股权加起来非常可观,可是,在那场轰动互联网行业的双十一电商节后,张熙彻彻底底病倒了。身体痊愈后,张熙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从天迈辞职,搭上火车,来到了这个能让她忘却互联网行业的地方。
“张姐,那你会想起互联网的事情么?”因为张熙比我年长不少,我便称呼她为“姐”。张熙穿着简单的t恤与休闲裤,完全看不出来互联网精英的痕迹。
“哈哈,刚来的时候,做梦都梦到自己还在那栋写字楼里画ppt。现在,不会了。穿着西装,踩着小高跟鞋,一到节假日就约着朋友们旅行、逛街,用一顿昂贵的日料满足自我的日子,好像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我现在是一个非常低欲望的人,满脑子里想着的都只有陶瓷。”张熙没有化妆,眼角的皱纹清晰可见:“我以前的同事们知道我在景德镇开了个工作室,都跑来劝我做直播电商,让我做大做强,做出自己的品牌。可是啊,我这种好不容易离开互联网行业的人,再也不想被卷入其中了。”
坐在不远处的一个小伙子搭话:“张姐,你确实是没被卷入陶源直播中心,但是,你的作品可受欢迎了!陶源直播中心负责采购的人,今天早上还说要从你这里订三百个陶瓷鼻烟壶呢。”
张熙听了,笑得更欢:“所以啊,我才说,互联网哪里是你想跑,就能跑得开的啊。不瞒你说,我现在做瓷器,都是靠在天迈工作的那一套。烧窑的时间、气压,所烧的品类、数量、烧制者等,每一个元素都要记录下来,反复对比,研究变化规律,再想办法拉齐变量,提高成功率。”
听到“拉齐”这个词语,还处于互联网行业的我与郑以牧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拉齐”作为互联网黑化,大概意思是让所有的事情保持一致。张熙的这句话,完全可以说“让所有的条件都保持稳定”,可是,互联网的习惯已经深入她的骨髓,真令人哭笑不得。
我突然开始想象,如果有一天,我也离开了互联网行业,在伦敦的街头,我会不会在买三明治的时候,对收银员说出“这个三明治的鸡蛋没有煎熟,你们的消费者心智没有洞察好呀”这类鬼话。如果真的会这样,那么,我一定会要求宝莱赔付我一定金额的精神损失费——毕竟,这是工伤。
方明远对我的安抚没有错。他是对的,我们要做的,是要让那些想“得到”的人,能有“得到”的机会,而不是还未行动,就担心对现有事物造成损伤。是方明远让我相信,如今的我,是在做一件正确的事情。
第二十九章 心动不已(上)[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