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是个理儿。”李眠说不过他,轻轻吧嗒了几下嘴巴。
二人话不投机不再多言,穿过了第一条街,遇到了两个服部兵乙。
其中一个正在一户人家门前等候,抬手用黝黑的镰刀刮擦门上的衔环,衔环周边的木屑飞舞激射。另一个似乎等的不耐烦了,重重扣门每一下都像擂鼓一般,死气而又沉闷。
周游和李眠负手而立,远远观望。
“他们搞出来的声响,和用刀划头盖骨一样难听,那是他们专属的敲门方式。我之前在军部也没见过这种人,在京都亦是不得见如他们一般的人。不过这也是好事情,见多了识的广,这眼前诸般奇怪也都会平淡如水。”李眠学着周游负手而立。
“所以说,游方天下,很有裨益。”周游点点头。
不多时门被敲开,虽是白天门里还是黑洞洞的。一位老妪拄着蛇头拐杖,站在门内和服部兵乙说话。服部兵乙打了几个手势,从怀里掏出一封竹简文书递给老妪。
老妪见到竹简容颜焕发,似乎有天大喜事一般眉开嘴咧。她抱着不放也不再管服部兵乙,重重关上大门。服部兵乙面无表情,在门口木讷了一阵,随即二人并排走到了下一家。
接下来还是重复的动作,敲门,递信,敲门,递信······
每个接到竹简的人无不欣喜若狂,每个服部兵乙无不机械重复。
“他们给百姓们的竹简是何物?”
周游忍不住发问,但李眠很明显也不清楚:“很难说,反正没给过我。蜡人病后百姓关门闭户不接来客,也不好上门拜访。再者说吾乃守城将军并非父母官,人家为何要给我行方便?换言之这城池已经荒废多年,早就没有父母官了。”
“说来也是,如此苍凉世道,让自身难保的官为民请命不太现实。”
周游着实观察了两日,听到李眠此番一说,他好似是又想到一些事情。当即左顾右盼,眼角眉梢也少有的凝重起来。过了半晌又好似想明白了一些东西,眉间默默舒展,又恢复半睁半闭的慵懒神色,既不老谋深算,也没有天真无邪。
将军对其也有所察觉,但青衫道士一句都没有和其多说,李眠亦不好发问,这道士自打相识便是这般性格。
“从上到下都是如此的,你此去南行越过北戎国七十八城都是这般模样。我这几年跟随太子凉,不单单是北戎国,这天下都是这般模样。”将军轻叹口气。
“马乱兵慌?”周游微睁眼皮。
“马乱兵慌。”李眠面色愁苦,又多说了一些。
“本以为过了长临之乱的年岁,这世道能变得好过一些,谁成想偏偏有人愿意折腾。苍梧会盟后穆家中兴,这本是好事情,奈何总有大礼官温侯俊这种弄权犯上之人。穆家于西梁城是何等气派,仅仅凭借一个北戎州,即便是起兵发难又能折损西梁黑军几何?无非是平添枯骨孤坟,和我魁门军三万将士一般睡在冰凉城下罢了!”
绣花将军说了一些陌生的前事,周游未经世事,听不懂他所说的那些过往,但这悲凉伤感之意却让他颇有共鸣,他也想起了一些遥远的事情。
当初还是道童的时候,师父葛行间带着他和师弟走过很多地方。不过眼下已有十三年没有下过不周山,现在回想起来一切都如雾障般隐晦模糊,他不由得莫名感慨起来。
“如此横行乱世,死人蹉跎,家师葛行间到底游方何处?”
李眠知他心绪,拍拍其肩膀,和他继续穿街过巷。
两个人各有心事,这一路走得微微闷燥。好在时已入秋,微凉的风裹着细碎颗粒的黄沙,扫在二人脸颊上隐隐作痛。
行路间迎面出现一幢官邸,门口有一排服部兵乙,正在井然有序的排队领取某样东西。每个领到东西的服部兵乙全都谨慎藏好,裹着腥红色的宽大袍子快步离开。
李眠:“唉,每次领到东西都跟做贼似的,你瞧瞧他们那表情,跟领到竹简的百姓一个德行。”
他说罢又耸耸肩头:“不过我也不清楚他们拿了什么,你也别问我,服部兵乙并非我统率的部众,我无权过问。我的兵都战死了,现如今这城里只有服部兵乙这一支武装,太子凉倒台而我是太子党羽,自然随之流放,没有兵肯来帮我了。”
树倒猢狲散,人走茶就凉,这道理何时何地都是适宜的。周游简单劝慰他两句,发现自己根本不会安慰人,悻悻然也就径自默然了。
不过方才将军的话好似提醒了他,他看看服部兵乙的表情,又闭眼想想百姓领取服部兵乙物事时候的神态,似乎又想到一些东西。不过还是老样子,他一句都没有和将军多说,将军李眠也知趣的一句都没有多问。
片刻后,周游道:“京城发生政变,估计也无暇他顾,你要理解高层的苦心。”
“一直都互相理解,一直都互相爱莫能助,我们之间的这层关系,向来保持的很稳定。我是武将,本身就不喜欢搬弄权术,朝堂上的事情和我关联不大。因此有时候我也理解他们,他们也是人,人都是会犯错的,这很正常。”
李眠抱怨的有些上头:“不过他们屡犯屡改,屡改屡犯。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后来看到所有的朝廷命官都这样,我忽然又明白起来,原来似乎朝堂之上的行事法则,就应当是这般样子的才对。”
服部兵乙领完东西便四下散了,一时间街道上又冷冷清清,大风刮过,黄沙四起。
周游望着远处那一坨坨红感叹:“真是一群有趣的家伙,你也别枉自嗟叹,我虽未去过庙堂之高,但我从道藏三千里面读到过不少。太子凉应当不是你所说这般官僚,不然便不会被驱逐流放沦为朝堂异类。”
李眠默默点头,指指前方把话题岔开:“我们要加快些赶路,时辰快到,送葬队伍要来了。”
二人又走了一会儿,果然遇到了一支送葬队伍,和上次一样喜气洋洋吹锣打鼓,穿白绫丧服却歌舞升平。
周游:“这城里无处不蕴透古怪,背后定然有玄机奥理。我们跟上去便好,他们去哪我们去哪!”
李眠闻言惊讶:“你是否知晓,他们此去的地方正是炼人炉?”
“那有何妨?人间众生皆苦,都在苦水暗江中争渡,炼人炉只炼肉身已然是慈悲为怀,至于肉身之上便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看不透的地方了。”周游例行教育绣花将军,二人一路说话,一直跟着送葬队伍走到了炼人炉。
李眠问:“你有没有想过,服部兵乙每日和我们吃喝同源,他们是否也会染上蜡人病?他们包裹的那般严实,我觉得八九不离十!”
言罢,他看向周游的脸,发觉他正朝着自己微笑,神态如父亲一般温暖慈祥。
“我看你神色有异,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李眠又问了一嘴,但周游笑而不语。
见他故意不答,李眠也不缠他,二人尾随队伍观察整个过程。
一名县衙师爷主持追悼仪式,随后黑黝黝的棺材被抬下来,里面抬出一具尸体上了架子。架子递到炼人炉里,炉火烧的旺盛。旁边有一位老者,长辫盘头一身青色褂子,蹲坐在地上手里拿一只青铜孔壶,壶里热气腾腾冒着熏香。
“在烧尸体时闻香气,这老人家也算是爱好高雅。”周游调侃道,李眠却神色郑重:“他是草探花,城里最著名的手艺人。”
周游恍然大悟:“原来是匠人大师,但为何打扮这般穷?”李眠笑笑:“因为这位大师是真大师。”
周游了然,对草探花又敬重了几分,整个炼人过程很快,直到结束的时候,周游都未曾离去。
送葬人纷纷散去,来了一队服部兵乙,将棺材抬走了。
主持的师爷也要离开,周游不再安静做看客,上前一把将师爷拦住:“敢问尸体烧完,为何不见骨灰?”
第9章晓行夜宿温酒客[2/2页]